个人博客？那不是上个世纪的东西吗？如果要写东西，各种现成社交平台（微信朋友圈、微博、知乎、小红书。。。）它们不香吗？
老网民聊发少年狂？
我也算一个老网民了。1998年上中学的某天，听朋友说有一种叫网吧的地方，当天放学后跟着朋友拐进学校旁边小巷子，来到深处一座昏暗的民宅。从那时算起，已经过了25年，这25年里互联网从一个小圈子的玩具逐渐发展成全民生活的必需品，深刻改变了人们信息获取、自我表达、相互交流的方式。
对于我这样表达欲望不强、欣赏品味保守的人，互联网最大的作用可能是信息获取渠道。因此25年来基本没有在网上写过什么东西。 聊天室、BBS火热时在里面当只看不说的“潜水员”；个人网站流行时没有架设过个人网站；没有写过博客，没有发过QQ空间，没有写过豆瓣，没有开通人人、校内；直到最近依然也不发朋友圈，没有微博，更没有小红书、快手、抖音。即使因为工作需要用上了微信群，在群里仍然是“潜水员”。
那么，现在已经是2023年冬季，为什么突然想写点东西？即使要写东西，为什么不发表到现成的社交平台，非要自己建个博客？ 简单来说，我个人的互联网生活面临危机，而且危机严重到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了。而个人危机的根源是互联网精神受到威胁。
个人网上生活的危机
我们先抛开互联网精神这种宏大的话题，谈下我个人网络生活遭遇的危机。 如前面所说，我主要把互联网当作获取信息的渠道和工具，但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出现了问题。
信息获取质量、效率下降
早年在互联网上很容易获得高质量的信息。 无论我的问题是是关于美食、游戏、旅游，还是微分方程、操作系统内核、出国留学手续， 无论我搜索的渠道是聊天室、BBS、搜索引擎、邮件列表，都能很快得到满意的答案。
近年来虽然互联网越来越发达，我却感觉获取有用信息的难度不是下降反而在上升。 搜索引擎，尤其是中文搜索引擎，返回内容的相关性越来越差；美食网站推荐的餐馆越来越“网红”； 游戏攻略文章里充斥着“今天就跟小编一起来看下xx吧”之类的废话；更不要提搜索医疗信息跳出来的各种牛鬼蛇神。 从这些低质量内容中甄别出有用的信息被有的网友戏称为“屎里淘金”，虽然有点粗俗却是生动贴切。
信息过载、难以集中注意力
早年在互联网上阅读的内容主要是结构完整逻辑清晰的文章，读完需要花一定的时间，但之后无论是否同意其中的观点，至少能够想清楚其中逻辑有所收获。 现在每条内容都很短小，很快能够看完，但是经常不知不觉就会浏览半天各种推送。更糟糕的是结束后无法有条理的回忆起到底看了什么。 这个现象在用手机上网时尤其常见。
仔细回想，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有几个层面。最直接的原因是信息碎片化。从最早的万字长文缩短成了千字博客，再缩短到百字的“微”博，最后是十字的朋友圈状态。 接下来碎片化必然带来情绪化。在短小的内容中无法完成全面理性的分析，那么吸引读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标题党、立场先行刺激情绪。
另外是信息流动方向的被动化。本来互联网上是用户主动去寻早需要的信息，现在变成被动的等待网站和APP推送信息。曾经互联网像一个参谋，问到才会回答； 现在互联网更像喋喋不休的推销员，无时不刻想卖给你各种东西。更严重的是这个推销员还非常谙熟你的心思，总是能刺激你的购买东西的欲望，即使你理性上知道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当然你必须用你的时间、注意力付账。
三人成虎，信息茧房
信息流动被动化带来的问题远不止沉迷网络、浪费时间，更严重的是可能造成认知失衡。 西谚有云：“You are what you eat”——你（的身体）是你吃的东西（组成的）。 同样，你的思想是由你摄入的信息组成的。 正如控制食物摄入能间接控制你的身体，控制信息摄入能控制你的思想。
最早的信息控制受害者应该是历代皇帝。 曾经读历史时常常惊叹于历代皇帝干出不少只要有基本常识就不会做的蠢事。 后来读到一个历史小段子才意识到皇帝们可能真的是缺乏常识。
这个段子是说末代皇帝溥仪第一次上街买东西，惊奇的发现一个鸡蛋居然并不值五十两银子， 而五十两银子用来买鸡蛋足够他吃上一辈子。 溥仪一直以为鸡蛋值五十两银子的原因是他之前能接触到的所有人，从小太监到大总管到他的老师大学士翁同龢，都告诉他一个鸡蛋值五十两。 他陷入了信息茧房，形成了错误的“常识”。
随着推送内容在日常信息中占比越来越大，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信息摄入实际上被推送算法或者说设计推送算法的人控制着。 理论上他完全可以通过调整推送内容来有目地的影响、甚至操纵我的思想。实际上这也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我们熟悉的推送广告无时不刻在试图让我们相信 华为手机遥遥领先、爱马仕包包最高档、钻石是爱情的代表、脑白金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当然经过多年广告的洗礼很多人对赤裸裸的广告有了免疫力。但是对于更复杂、更微妙、更宏大的问题呢，比如 大巴山里面有（没有）老虎，中草药能（不能）治疗癌症、转基因食品有（没有）危害，大城市该（不该）限行、房价会（不会）继续上涨、去美国留学还值（不值）得，川普是（不是）伟大的总统。古人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创造出“三人成虎”这个成语。还有没有信心在有目的的信息推送下免疫认知受操纵？ 我反正没有。
网上身份危机
在人类社会中，一个人是他各种身份的总和。例如一个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xx号公民，也是父母的儿子，还是妻子的丈夫，是某单位的职员，是某协会的成员，等等。 有意思的是，除了自我意识之外，所有身份都由别人给予的，也可以被别人收回。例如他可以被剥夺法院剥夺公民权，被父母断绝关系，被妻子离婚，被单位开除，被协会除名。
所有身份都需要投入一定资源去维持，不仅是钱、还可能是时间、体力、精力。由于资源有限，决定投入资源多少时需要评估这个身份带来的回报。 回报大，持续时间长的身份值得投入很多资源。例如作为儿子、丈夫要关爱父母和妻子，因为他们也会多年给我很多关爱。反之回报不大、临时性的身份 不值得投入太多资源。例如作为某个企业的临时雇员，只需要投入满足合同要求的最小资源就可以了。
人在互联网上也有身份，一般表现为某个网站的某个账号，例如网站账号、微博账号、游戏平台账号等等。有些账号不重要，因为没有投入资源，失去无所谓，例如 随机注册的新闻网站账号。有些账号投入了不少资源，例如虽然游戏平台账号中花了不少钱和时间，但即使失去对生活不会有影响，也不重要。还有一类失去后果很严重，但发生的概率一般可以忽略，例如电子邮件账号，或者手机号。
但有一类账号非常重要，而且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你在上面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一旦失去会对生活产生严重的影响。设想一下，如果失去微信账号，那会和很多朋友失去联系；如果你是一个创作者，在朋友圈、微博、小红书、知乎、B站、抖音这样的内容平台上投入了很多心血，一旦失去账号，你会失去你的作品、好不容易建立的观众群、可能还有可观的收入。
那么你会失去这些账号吗？作为商业公司，在过去三十年里倒闭，业务转型的内容平台不在少数； 更重要的是由于没有相关法律限制，内容平台有权以任何原因限制、注销、甚至让人顶替你的账号。事实上你的账号并不是“你的”账号，而是平台的账号。
如果你是一个视频网站的百万up主，微博的千万大V，快手流量明星，虽然你在平台上发布内容可能有被审核、删除、禁言、删号的风险， 但是没有平台的推送扶持也无法走红。所谓富贵险中求，就算被平台抛弃也没有什么好抱怨。 另一方面如果你像我一样，只是一个兴趣使然的创作者，并不指望从平台上收获影响力和收入，那么这个控制在别人手里的网络身份， 就不值得我投入时间精力了。
平台兴起，互联网精神式微
互联网的起源是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美国各大学和科研院所之间为了数据交换方便自发建立起的通讯网络。 这个起源决定了早期互联网高度分布，所有参与的单位和个人都是独立、平等的节点。实际上“互联”名字的来源就是平等节点的互相连接。 与高度分布化相对应的是参与者高度技术化，所有参与者都要能独立维护软硬件，寻找接入点。
这两个特点决定了互联网最原始的文化基因是一种高门槛的小圈子文化。好处是圈子内部的人多数具有相同的志趣，没有太多的利益关系，因而容易建立起平等互助的关系。互联网精神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早期的互联网可能是地球上最接近乌托邦的地方。
随着时间流逝，参与者越来越多，同时中心化程度也越来越高。事实上可以反过来说，正是80、90年代互联网软硬件的中心化降低了接入互联网的门槛，扩大了互联网规模。例如统一的通信协议（如TCP、HTTP），通用的操作系统（UNIX），统一命名方式（域名体系），统一的接入服务（互联网接入商ISP），统一提供的硬件（机房）。
在这个阶段中心化或者说标准化对互联网主要是正面推动作用，因为推动中心化的实体要么是居于垄断地位，但没有直接商业利益的技术组织，例如互联网协议组织、国际域名组织；要么是有商业利益的公司，但并不居于垄断地位。互联网精神做不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但至少还能做到“开放共享”。
平台兴起
事情在2000年左右发生了变化，这一年诞生了第一个现在意义上的互联网平台Google。Google提供的搜索服务颠覆了互联网的使用方式，大大降低了参与者寻找目标信息的难度。这个服务如此有效，很快成为了多数用户发现信息的主要渠道，甚至是唯一的渠道。很有意思的是这个阶段Google确定了他们的座右铭，“Don't be evil”（不要作恶）。可以看出Google其实已经意识到他们因为事实上的信息垄断地位掌握了足以“作恶”的权力，但他们相信自己有不作恶的操守。
在Google之后又涌现出而了Facebook、Twitter、Instagram、Youtube、Quora，以及他们对应的国行版本百度、微博、小红书、优酷、知乎，等一批内容平台。到今天为止这一系列的平台已经成为了互联网的主体，彻底改变了互联网的生态。事实证明Google不作恶的愿景无法对抗经济规律。
从商业模式上看，内容平台基本可以认为是广告公司（服务平台如淘宝、美团、滴滴基本上是包租婆，但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以Google为例，为了维护一个高流量网站需要雇佣高薪员工、购买服务器、支付网络带宽，这些都是成本支出。然而这些服务对绝大多数用户免费，那么Google作为一个商业公司而不是政府部门或者慈善组织，需要覆盖成本获取利润，收入从哪里来呢？
答案是广告费。由于Google有大量用户，在Google上投放广告有很高的曝光量，因此有大量公司、组织投放广告。表面上看起来这种商业模式是平台和用户双赢，平台赚取利润，用户免费享受服务，双赢。早年有人将这种商业模式称为互联网模式，还编了顺口溜“羊毛出在猪身上，让狗买单”。然而正是这种模式成为了互联网精神危机的根源。
互联网变质
作为商业公司，平台希望利润最大化无可厚非。为了提高收入必须收取更多的广告费，而更多广告费依赖更多广告曝光量和点击量，曝光和点击又依赖于更多的用户以及每个用户更长的浏览时间。在这种激励模式下互联网平台公司会用一切手段诱导用户点击内容，最大化用户在网上停留的时间。这些手段包括早期的狗皮膏药弹出广告、耸人听闻的标题党新闻；之后的内容简短化、情绪化；再到现在的智能推送算法。
互联化技术的发展本来应该是提高我们获取信息的效率，缩短获取信息花费的时间，但事实上变成了不惜一切增加我们花费的时间。这件事情的荒谬之处就好比发展运输本来的目的是快速把乘客送到目的地，但实际上运输公司却想方设法把乘客留在车上。
同时平台之间为了抢夺用户存在竞争。为了把用户留在自己平台，有动力把自己平台上的内容也限制在自己的平台上。限制甚至是禁止非用户访问自己平台上的内容，防止其他平台复制自己平台上的内容，即使这些内容是平台用户创作的。本来互联网像一个公共花园，网民可以随意展示自己培育的花卉，也可以任意观赏别人的花卉；但现在被分割成一个个私家花园，网民必须成为私人会所会员才能进入观赏。“互联”网变得名不符实。
更严重的是当我们越来越习惯、依赖平台后，平台账号成了我们的网络身份，而我们的网络身份落入了别人的控制。就好比，你在某个私家花园里展示花卉，因为培育的花卉漂亮吸引了不少观众，交到了不少朋友。但你的会员身份完全由会所老板控制，他可以对你花卉的造型指手画脚，你不服从就不让你展出；哪天看你不顺眼，或者为了讨好看你不顺眼的村长，可以取消你的会员资格，不让你进入私家花园；之后他甚至可以找另外一个人顶替你的会员号在会所里展出花卉。这一切还都是他的合法权力。
我们能做点什么？
造成现状原因是平台掌握了很大的权力，括我们的网上身份控制权（账号），输出信息的所有权（平台禁止外链），输入信息的挑选权（推送）。作为商业公司平台自然会利用这些权力为自己牟利。平台的决策者只是和你我一样是普通人——当自己的利益和别人的利益不冲突时当然不会故意去损害别人的利益，但当自己的利益和别人的利益有冲突时，当然会在法律允许的前提下以自己利益为优先。很不幸的是平台的利益是让我们尽量多在网上流连，而我的利益是尽快找到有用信息。
我甚至不是在建议大家放弃使用平台，因为平台确实降低了使用互联网的门槛，提供了一些优质服务。 我的建议是要有意识评估是否要使用平台，在什么情况下使用平台，要让渡出什么权力，有什么收获。 比如说你如果准备成为一个专业内容创作者，那么在平台上发布内容可能是合适的，因为你一方面要忍受平台对你内容的审核、接受平台对你收入的抽成，承担失去账号的风险，但另一方面平台通过推送可以为你快速带来读者。如果你对网络技术完全没有了解，也不愿意学习，比如很多中老年手机互联网用户，那么使用平台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但如果你像我一样，对网络技术有一定的了解，切身感受到平台带来的信息碎片化、茧房化问题，不指望快速走红，那么可能有更好的选择。 那我具体准备做些什么？我的答案是开通个人独立博客。原因有以下几个。
第一是控制个人网络身份。互联网上最基础的身份是电子邮箱地址，因为其他账号往往绑定在邮箱地址上。提供邮件服务的平台如163、qq、gmail等，虽然一般不会出现问题，但可靠性还是不及自有域名上的邮件地址。例如只要我控制了本站域名“the-xiongs.org”，那么我就可靠的控制了我的邮件地址“[email protected]”。即使严格来说域名归国际域名管理组织，本质上也是平台，但这个平台作为中立的非营利组织，倒闭的可能性比欧盟解体还小。同时别说是村长看不惯，就算是川普看不惯也没法随意注销你的域名。
第二是控制个人信息输出。建立独立域名的个人博客，掌握可靠的信息输出渠道。与发布在内容平台上相比，创作的文章、照片发表在自己的独立博客上有几个优点。首先是避免自动失去对作品的独占权力，不少平台的用户协议中包含条款，要求用户作品授权给平台甚至是平台的合作伙伴使用。然后避免了作品的访问范围被限制为平台用户的问题，可以被公共互联网检索和访问。最后，避免了作品被平台审核的麻烦，在合法范围内创作，不需要平台指手画脚。
第三是控制个人注意力和信息获取渠道。这一点的方法因人而异，我借鉴的是学术界沿用了几百年的成熟经验，写作、发表、引用。写作，或者说广义的创作，是一种主动的思维活动，需要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资料搜集、思考。带着主题和思考进行信息搜索能够有效防止推送信息带来的沉迷、信息茧房等问题。因为思考自然会怀疑自己的观点，有动力突破茧房去了解对立的观点。主题会划定信息搜索的范围，一但越界能及时收回注意力而不会在推送中漫无目的的游荡。
发表和引用是一对相辅相成的概念。发表是指将自己的文章放在别人能访问到的地方供别人引用，引用是指在自己文章里提到别人发表的相关文章。如果作者尽量写作高质量的信息，写作过程中尽量引用别人高质量的信息，那么很快这些高质量的信息之间就会连接成网，方便有需要的人顺滕摸瓜快速找到需要的信息。传统的学术界中最重视学术论文的原因就是如此。
（题外话。近年来传统学术论文遇到了不小的危机，出现了大量所谓的“灌水”论文，原因多方面，但其中重要的一个也是期刊杂志平台化。发表论文的期刊杂志本来只是帮助传递论文的一个技术性机构，慢慢变成了有权分配学术影响力的平台。例如几个水平差不多的学者，nature期刊发表谁的论文，谁就能晋升知名学者。正如几个质量差不多up主，谁能得到抖音的强推就能晋身网红。）
即使大多数网民并不是学者，但学术界的先进经验也值得借鉴。甚至一般网民写作有更多自由，写作的主题不需要是“正经”的科研课题，完全可以是美食、音乐、游戏、甚至是日本小（众）电影等一切正经、不正经主题，毕竟老罗说过人民也有低俗的权力。写作形式也不需要是“规范”的论文起承转合，完全可以嬉笑怒骂，我手写我口，期刊审稿意见岂能拘牵！
事实上，发表文章，互相引用别人的文章正是互联网的初衷之一。页面的HTML格式是为了方便的排版文章，HTTP是为了传输文章，超链接是为了方便引用其他的文章。建立自己的博客某种意义上正是在复兴互联网精神。
古话说得好：“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的改变持续久了会变成大的改变，改变的个人多了会累积成社会的改变。当然如果改变的代价太高，能够参与的人数就少，那么改变无法持续。幸运的是由于技术的发展今天建立个人独立博客已经变得非常容易，我将在下篇文章中分享。